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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明勇:站在渌江书院,理解湖湘文脉
2025-08-27 16:55:50 字号:

高明勇:站在渌江书院,理解湖湘文脉

站在渌江书院,理解湖湘文脉

醴陵城市观察员 高明勇

年轻时候,我读过季羡林先生一篇文章,《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》,这是他1999年访台后写的长篇回忆性文字。

之所以至今记忆犹新,一来是因为当年阅读的时候,深感情真意切,感人肺腑。文章有这么两段:“我现在站在适之先生墓前,鞠躬之后,悲从中来,心内思潮汹涌,如惊涛骇浪,眼泪自然流出。”“我现在站在适之先生墓前,心中浮想联翩,上下五十年,纵横数千里,往事如云如烟,又历历如在目前。”

二来是因为我后来因公出差赴台,也曾“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”鞠躬追思。十年前的那次台湾之行,我专门找时间去过“中央研究院”的胡适纪念馆,以及胡适公园,胡适墓地,这三者本在一处,相隔不远。由于研究评论史的缘故,我想到胡适那些“文人论政”的激扬文字和创办《独立评论》的传奇经历,自然也想到这篇《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》,伴着清风,轻声诵读其中段落。

提到这个经历,是因为当一个人进入特定的历史场景,不免心有所思,情有所动。如果把山川自然称作“悦目式风景”的话,类似故居、书院、墓地这样的地方,可以看作是“思索式风景”,风景之乐,既在于“无人之境”带来的赏心悦目,更在于“古人之境”带来的思绪拨动,思索不止,引发深思。

这些年,我也有一个小习惯,无论出差或出游,每到一处,只要有机会,便设法去参访历史人物的故居、纪念馆,去凭吊历史人物的墓地或出生地,“此情此景”,确实容易让人浮想联翩,或困惑连连。

高明勇|站在渌江书院,理解湖湘文脉

不久前,应邀去渌江书院演讲,演讲前的一段时间,我在书院里拾级而上,转廊抚栏,行至“山长室”。站在陶澍、左宗棠(行文方便,以下简称“陶左”)的坐像前,望着两人意气相投的神态、栩栩如生的神情,不由轻轻读出那幅“传奇”的对联:

春殿语从容,廿载家山印心石在;

大江流日夜,八州子弟翘首公归。

左宗棠与“对联”有缘。我的办公室里还挂着一幅朱拓的左宗棠笔迹“天地正气”。网络上经常流传着“影响左宗棠一生的五幅对联”。他年轻时励志自勉:“身无半亩,心忧天下;读破万卷,神交古人。”成年相亲时从容应对:“胸藏万卷圣贤书,希圣也,希贤也;手执两杯文武酒,饮文乎,饮武乎。”人生受挫时,友人撰联鼓励:“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,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。”晚年自省:“发上等愿,结中等缘,享下等福;择高处立,寻平处住,向宽处行。”

而写陶澍的对联,被称作是左宗棠一生的“转运之作”,渌江书院成了他的“转运之地”,醴陵也自然成了他的“拐点之城”。

去渌江书院前,我和当地友人也谈到这幅对联,谈到陶左两人的“渌江夜话”,朋友问我,这幅对联有没有“逢迎之嫌”?左宗棠算不算是“投机之举”?

我并没有回答,很多言行如果不还原到具体的历史场景,只是以今人之眼光打量,不免有所偏差。不过,站在二人的坐像前,友人的问题却引发我一连串的困惑:

从“一面之缘”转为“一生知己”,陶澍和左宗棠的“缘分”是如何形成的?

两人在渌江书院相见,是偶然还是必然?如果从概率上说,可能性各有多大?如果不是左宗棠,换为其他的年轻人,会不会同样赢得陶澍的青睐?如果不是陶澍,换为其他的官员途经醴陵,左宗棠是否同样幸运?

与左宗棠相见之前,陶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?陶澍位极人臣,阅人无数,为什么如此“轻易”就被一副对联所打动?如果是单纯的“逢迎之作”,能看不出来?

历史学家萧一山评价陶澍说:“是故中兴人材之盛,多萃于湖南者,则全由于陶澍种其因,而印心石屋乃策源地也。……然不有陶澍之提倡,则湖南之人材不能蔚起,是国藩之所成就者,亦赖陶澍为之喤引耳。” 梁启超赞誉左宗棠为“五百年以来的第一伟人”。在“湖湘文脉”的维度上,从陶澍到左宗棠,有哪些是一脉相承的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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进而言之,究竟什么是“湖湘文脉”?一座书院,一座城市,如何理解“湖湘文脉”?一花一世界,一叶一菩提。在湖南,一草一木,一言一行,都可读懂湖湘文化。那么,在渌江书院,在瓷都醴陵,能读出什么样的“湖湘文脉”?

正常而言,如果把人与人之间的“缘分”细分的话,大致可以分为血缘、地缘、历缘、业缘、志缘、文缘等。

所谓“血缘”者,血脉亲情之缘;

所谓“地缘”者,乡土乡亲之缘;

所谓“历缘”者,履历职业之缘;

所谓“业缘”者,同窗同伍之缘;

所谓“志缘”者,志同道合之缘;

所谓“文缘”者,文脉相通之缘。

除去血缘关系,陶左二人在其他“五缘”方面皆相接相通。且由此“五缘”,看陶澍与左宗棠的“缘分”是如何形成?正好近读湖湘学者周禄丰先生的新作《印心石在:陶澍的实学与实行》(岳麓书社),提供不少历史细节,解惑不少。

地缘相近——这一点毋庸多言,左宗棠是湖南湘阴人,湘阴地处岳阳;陶澍是湖南安化人,安化属于益阳。两地同归洞庭湖流域,相距不过二百公里左右。虽然当时左宗棠一介布衣,还在书院教书,陶澍官至两江总督,名震南北,两人身份的差距巨大,但陶澍归乡,总归是回到本乡本土,“地缘相近”让二人“有缘相见”,还能在“一面之缘”中增添不少亲近感。

历缘相同——左宗棠时任渌江书院山长,直接引起陶澍关注的是那幅对联。而陶澍早年父亲去世丁忧期间曾担任澧阳书院主讲,并结合当地流传的范仲淹“临池洗墨”与车胤“囊萤读书”的故事,给澧阳书院撰写对联勉励学子:“台接囊萤,如车武子方称学者;临池洗墨,看范希文何等秀才。”共同的书院经历,对对联的共同兴趣,让二人容易“一见如故”,多了不少共同语言,更何况见面本就是因为对联。

业缘相亲——虽然左宗棠见到陶澍之前,科考并不如意,但却结交了不少湖南籍的显贵达人,而这些人好几位都是陶澍的“身边人”。如名望一时的贺长龄、贺熙龄兄弟,贺长龄是陶澍的下属,贺熙龄曾主持城南书院,左宗棠曾就读于此,而他在交往中从兄弟二人那里获益不少。如胡林翼,他也曾师从贺熙龄,和左宗棠二人算是“同门”,胡林翼曾四处推介左宗棠,称之横览九州,更无出左宗棠右者,而胡林翼是陶澍的女婿。有这些共同的“朋友圈”,两人见面,注定要“相谈甚欢”。可见,在陶左二人相见之前,至少在陶澍这里,左宗棠的名字并不陌生,甚至可能早已熟知其人其名。

如果仅仅有此“三缘”,二人应该“相谈甚欢”,可能还无法做到“相见恨晚”,更难以让陶澍主动“联姻”,认为左之才能将来在己之上。

志缘相接——我在渌江书院参观时,看到相关展览中也强调左宗棠对“舆地学”极为重视。据周禄丰先生考证,左宗棠十八岁时,在书肆购得顾祖禹的《读史方舆纪要》,被其中记载的山川险要、战守机宜所吸引,从此沉醉其间,“潜心玩索”。他后来又购得顾炎武的《天下郡国利弊书》,齐召南的《水道提纲》,更加沉溺于舆地、兵法不能自拔。陶左二人1836年(道光十六年)渌江书院相见相谈,让左宗棠更坚定对“舆地学”的追求,两年后, 左宗棠抄录《畿辅通志》、《西域图志》,及各直省通志中有关山川关隘、驿道远近等内容,分门别类,编订成数十巨册。接着于山川道里、疆域沿革外,并条列历代兵事。直到1840年(道光二十年),他在陶澍家中看到《古今图书集成》所载康熙舆图和乾隆内府舆图,又将自己以前所绘制的地图予以修订。

同样,陶澍在澧阳书院担任主讲期间,制定的章程不以制艺科举为主要目的,而在培育济世安民之士。陶澍也善于从“舆地学”出发,结合具体的地理知识,来研究历代王朝的地方治理。也曾有当地宿儒登门,求教《禹贡》中岷江、沱江、澧水、九江、东岭等概念。

在科举时代,两个虽未谋面的陌生人,一下子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,对“舆地学”都如此看重,如此痴迷,不免顿生“相见恨晚”之意。“舆地学”,更接近于今天的“历史地理学”,如果还原到道光时期的中国,这一“学科”更多是一种实学思维,从现实出发,注重经世致用。

文缘相通——在两位旷世奇才的背后,是一种在当时尚不能说得清、道得明的文脉精神,这种潜在的“文缘相通”,将让陶左二人互相引为知己,日后的事实表明,陶澍不仅将独子托孤,还将家族托付给左宗棠。

一切诚念终当相遇。有时候伟大灵魂的相遇,是注定的,即便没有这“五缘”,可能还有其他的缘分山水相逢。

在岳麓书院的邓洪波教授看来,观察一个古代的书院,最核心的是看师和生,即看有没有名学生、名老师。渌江书院虽然地处醴陵,只是一所县级书院,但由于左宗棠在这里当过山长,名声自然不同。同样,陶澍与左宗棠的人才故事,也为这座书院增添了更多的人文韵味。

由此可见,湖湘书院的经世致用,不尚空谈,传承的是“实学精神”与“实学思维”。渌江书院在规模上、名气上虽不及岳麓书院,而陶澍与左宗棠的佳话,二人关于书院办学理念的认知,同样都是湖湘文脉的延续。

岳麓书院的朱汉民教授认为,从中国书院的千年发展和制度变迁的历史中,那些受到后来人们褒扬的学术创新、教育变革的“书院精神”,其实就是书院组织的灵魂人物——士大夫的精神表达。而晚清以来,中国面临“三千年未有之变局”,中华文化受到强势西方文化的巨大冲击。湖湘文化在这个时期能够崛起,成为中华文化的核心文化区域之一。

穿越历史的时空,两位伟大人物的“风云际会”,就是这么在偶然与必然间建立起“缘分”,地缘相近,促成“有缘相见”;历缘相同,奠定“一见如故”;业缘相亲,自然“相谈甚欢”;志缘相接,顿生“相见恨晚”;文缘相通,终使“互为知己”。

从“一面之缘”到“一生知己”,发生在渌江书院的这个故事,浸润在一片郁郁葱葱“思索式风景”之中,窗外是静静流淌的渌水,以及同样静静流淌、滋养不息的湖湘文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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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高明勇‌,知名评论家,政邦智库理事长,凤凰网政能亮创始总编辑,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兼职硕士生导师,醴陵城市观察员。著有《新闻的逻辑》《坐下来的中国》《北京城的守望者:侯仁之传》等,主编有“政能亮丛书”,《微博问政的30堂课》等,主持“政邦茶座”,出版有《人文的重量》《城市的角色》等。

来源:醴陵市融媒体中心

编辑:彭佳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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